起初,神創造天地。胃是空虛混沌,餓是幽暗深沉。神說,要有光。你點燃灶火開始煮湯。
居高臨下的神之手是你。灌入冷水,放入面餅。脫干的蔬菜、料包的鹽粒,都各從其類。燒開的湯汁聚攏,面身露出水面,再打個蛋,面就這樣成了。你手藝的好壞,只需聽吸面的聲兒,有多大的哧溜。有人說吃面不能出聲,你說一邊去,反正現在半夜我一個人。吃得好,嘴一抹,濺到湯汁算什么?
剩下的問題,等枕著雙手,眼望著天花板的時候再想吧。這一生中的大多數夜晚,你都一個人度過。有時候你得承認,這樣的自給自足,還滿甜蜜的。飽了,湯也喝出汗了,心緒平靜如賢者。躺平的時候,到了今天腦內劇場時間。所以,今天該幻想她,她,還是她呢?也許一個都不需要吧。食、色之欲可能有一種互補關系。滿足了一個,另一個就不是特別想了。說不上什么科學依據,但是親測效果是如此吧。
或者不僅僅是如此。很少有什么事情像下廚一樣,它沉,它濁,它滿身世俗。同時它也可以輕靈,可以飄逸,合于桑林之舞。切土豆片,需要一把闊刀。扶穩,直立地切下,使每片都均勻而薄。片魚,要一把尖口長刃。平斜地片下魚柳置于壽司之上,或者縱切厚塊而成刺身。日料吧臺的師傅,不忌憚透過玻璃柜臺任你品鑒,他自己也在享受刀工本身。
幾近一種行為藝術。但這也不是全部。因為你不僅是演員,還負責菜譜。在一次站立的時間里,表演獨角獨幕的廚藝,煙火匯聚于一處。我們平常所謂的匠心,總需要克服一點枯燥。除非那烹煮不成為苦力,因為完全沉浸于過程。起初上帝使天地分開,他看這世界是好的。豈知亞當與夏娃之前,這世界本沒有人。同樣道理,如果在深夜,獨處隔絕了外來的觀眾,你仍可以滿足于自己的造物。
甚至,就像任何的創作一樣,首要的激勵是取悅自己?!断矚g你》里,廚師和食客隔空交流,賓主各盡誠意,珍惜不可復現的「一期一會」?!讹嬍衬信防?,名廚爸爸大費周章,制備一桌好菜,誘惑女兒們回到家門的飯桌?;蛘呦瘛督鹩駶M堂》,廚藝是競賽?!督^世高手》,是武功。它們總是在期待,什么別的人的認可。革命不是請客吃飯,做菜吃飯也不是尋找知音。畢竟下廚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,可以純粹得像《朱莉與朱莉婭》,不為別的,就為自己圖個樂。
看《十二道鋒味》,看得出謝霆鋒的確很愛做菜。游歷各美食大國,除了食指大動,當然也會很想親身試做。去新加坡交流的時候,被新鮮便宜的海鮮撩動。我就從馬來西亞同學里那里借了一口鍋,在公共廚房里煮墨魚湯,一口氣吃個過癮。去巴塞羅那,白天游玩,晚上路過超市,也忍不住買一籠帕德龍小青椒,油煎一煎,使表皮斑駁而皺縮,撒上海鹽,一口一個。巴黎房東的鍋子不粘,很少的油煎蛋,一推,蛋就能平移。耶路撒冷房東的廚房水池有兩個,一個為了洗肉制品相關,一個為奶。炒完番茄蛋,不知道該用哪一個。
當然廚藝的真正進步是在美國上學,連續數年每天做飯。晚上做一頓,第二天帶飯。有人帶,有人不帶。不過幾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會做一點。當時去前女友的學??此?,我嫌他們那的館子不好吃,就讓她帶我去中超買菜。小店選擇不多,就說做一個蓮藕排骨湯吧。是臨走之前的那個晚上,開放廚房,她在客廳溫書,我用一個晚上的時間慢慢煮。上過正牌廚師學校的她,起初還批評我怎么去血沫不用滾水開大火。當我換了水,用正宗武漢人的做法燉上湯,香氣漸漸飄出來。她嘆氣,本來覺得我們沒有希望,但是湯煮好了,她心軟了。哪怕是一種幻覺呢。一種美好生活的圖景在地平線上出現,就像沙漠里突然望見的綠洲一樣不可靠。那一個剎那,仍會被它擊中心田。
為什么總是在晚上。黑夜使感官敏銳,思維漂浮。逝去親人的面容,在煮丸子冬瓜湯時浮現。朱自清在《冬天》里寫他父親,在冬夜用小洋鍋,煮白水豆腐。熱騰騰,水滾滾,父子三人圍坐,眼見嫩滑的豆腐養在水里活了。自打高中語文卷子上讀到過這篇文章,開水煮豆腐的意象,就變成冬夜的必然聯想,烙印在腦海里深深不去。在佐治亞,我曾經幾乎一整個冬天都吃白水涮菜。涮豆腐,蘑菇,肉,還有白菜。美國南方,就像麥卡勒斯筆下的小鎮一樣蒼白,百無聊賴。對著煮開的鍋子,我有時候會想,人生所有的目的,就是為了獨自一人在深夜,聽這掰白菜的脆響,而存在的。就像宇宙可能由一個噴嚏而來,會因為被人猜到謎底而消失。這一個煮飯的夜晚和其他千千萬萬個夜晚一樣,既平凡又奇趣,還充滿古怪。 1/2 1 2 下一頁 尾頁